靖康元年(1126年)8月,风雨飘摇中的北宋,即将在两个月后迎来其176历史中的至暗时刻。而此时的中国南方,距汴梁城千里之外的潭州(长沙),年逾八旬、身形佝偻的枯瘦老者,在贬谪岭南的路上,死于城郊的一座破庙之中。默默无闻地死去,就如同在这个昏暗无光的帝国中,无数悄悄而来又匆匆而去的生命一样。但这个死后仅有竹席裹身,又被草草安葬的老人,却有一个天怒人怨、神憎鬼厌的名字——北宋“六贼”之首,曾烜赫一时的权相蔡京。
天资卓绝
北宋庆历七年(1047),蔡京出生于兴化军仙游县(今福建省莆田市仙游县)一户普通的官宦家庭。之所以说普通,是因为其父蔡准虽然是景祐元年(1034年)的进士,也在仁宗朝历任秘书丞、郎中、侍郎等官职,但其为官清廉,并没有为子孙积攒多少官场人脉和政治资源。在这里,有必要用一组数据先介绍一下蔡京出生的福建省,在两宋科举历史上所取得的光辉战绩和难以超越的地位:两宋319年的历史上,共开科118次,取士28933名,而其中仅福建籍的进士就占了近1/4,达到了惊人的7144人。福建已然是人才辈出之地,而仙游蔡家,更是一个极其罕见而优异的高智商、科举型家族。蔡准之后,蔡京与胞弟蔡卞于熙宁三年(1070)成为同榜进士,成为一时之美谈,蔡京当时只有23岁,可谓青年才俊,而其弟蔡卞更是只有13岁,简直是少年天才。不仅如此,蔡京、蔡卞的后代之中,又有多人考取进士。优良的家族基因赋予了蔡京超乎常人的天赋,这种天赋不仅体现在其年幼时的博闻强记、机敏聪颖之上,也映射在其宦海浮沉多年的政治手段和官场智慧上。而且,北宋以文治国,和范仲淹、王安石、司马光、欧阳修这些优秀的政治家一样,蔡京在纵横官场的同时,也具备相当高的文化修养和艺术水平。但令人遗憾的是,一个才智卓绝、文采风流的蔡京,一个既有治国手段又有官场经验的宰相,最后不仅没有成为范仲淹、王安石、司马光、欧阳修这样光耀后世的人物,反而成为了人神共愤的奸贼。究其原因,无非是“有才无德”这四个字在作祟——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一旦身居高位,对国家和民族的伤害,往往比那些碌碌无为者来得更加可怕。
左右逢源
年轻的蔡京以进士入仕,当时正值“熙宁变法”的高潮,朝堂之上,支持变法的新党和反对变法的旧党,也将北宋长久以来的“朋党之争”逐渐推向了白热化。当时宰相王安石主持变法,又得到宋神宗的大力支持,变法派在朝堂之上占据着绝对优势。凭借敏锐的政治嗅觉,捕捉到有利时机的蔡京,立刻成为了新党中的积极分子,并因为在变法中的表现,受到宋神宗和王安石的重用。此后,其职务开始扶摇直上,由钱塘尉、舒州推官升任中书舍人,元丰初年,又改龙图阁待制,知开封府。由主管县一级政法工作的地方小吏,摇身一变,成为首都开封的最高行政长官,蔡京也一步步靠近了帝国中心的政治舞台。元丰八年(1085年),宋神宗去世。宋哲宗冲龄即位,高太后垂帘听政,起用反对变法的司马光出任宰相,此时王安石早已被边缘化,新法也几乎全被废掉。司马光上台后,毫无立场可言的蔡京又摇身一变,成为执行司马光意志的得力人物。司马光要恢复“雇役法”为“差役法”,限期五天。结果整个宋朝境内,只有蔡京治下的开封辖区全部按时完成。如此高效的执行力,让司马光都不禁称赞:“若人人奉法如君,有什么行不通!元祐八年(1093),高太后病逝,哲宗亲政,改元“绍圣”,表示要绍述父亲宋神宗的变法遗愿,王安石之后,新党的又一大佬章惇拜相执政。蔡京又凭借此前和王安石千丝万缕的联系,投其所好,积极支持章惇复尽新法。不得不说,在围绕王安石变法的漫长斗争大戏中,新旧两党虽然水火不容,但对于蔡京却都青眼有加;新党党魁王安石认为他有宰相之才,旧党元老吕公著也曾称赞他能力超群。就连老成持重的司马光也对其另眼相看。而蔡京也确实有一番手段和能力,在王安石、司马光、章惇主导的接连三次变法、改法的政治角力中,他始终能在新旧两党斗争的缝隙之中游刃有余。但神宗、哲宗时期,由于蔡京资历尚浅,威望不足,始终未能位列宰执,跻身权力巅峰。直到1099年宋徽宗赵佶继位,蔡京终于迎来了人生的春天,与此同时,北宋的官场也即将迎来最寒冷的凛冬。
位列中枢
面对祖宗基业和锦绣河山,没有哪个皇帝会生来就选择做一个祸国殃民的昏君,继位之初的宋徽宗,也曾想发愤图强,并且在政治上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正如哲宗驾崩后,在选择帝位继承人时,宰相章惇所言“端王轻佻,不可为君”。赵佶本非性格沉稳坚毅之辈,其执政期又处在外敌入侵、政局动荡的北宋末年,富国强兵困难重重,极易使人产生挫败放弃之心。而一个既有政治能力、朝堂之上可以为其分忧,又懂逢迎媚上、生活之中可以为其提供精神物质享受的蔡京,适时地出现在了徽宗的身边。宋徽宗和蔡京最早的交集,始于公元1102年前后,当时蔡京被贬出京,闲居杭州,正值徽宗安排亲信宦官童贯于当地求购书画及奇巧之物,善于逢迎投机的蔡京,紧紧抓住了这根重回朝堂的救命稻草,随侍左右,对童贯百般殷勤,并无偿的将自己的书画交由童贯转呈宫中。蔡京虽是奸佞之人,但其在书画方面具有极高的天赋,尤其是书法造诣堪称当世一绝,其人与苏轼、黄庭坚、米芾并称“苏、黄、米、蔡”,宋四家也代表了宋朝书法的最高水平。而宋徽宗又恰好是一个极具书画鉴赏能力的艺术家型皇帝,一来二去,蔡京的投其所好很快便起到了作用,蔡京的名字也渐渐进入了宋徽宗的视线。但书画只是敲门砖,蔡京真正受到重用,客观来说还是其政治才能和朝野之中良好的名声。徽宗初期,同为宰相、又分属新旧两党的韩忠彦与曾布,在激烈而残酷的相互斗争中先后离开中枢。徽宗急需填补因韩、曾二人离开后所留下的权力真空,蔡京之名,赵佶早有耳闻,而蔡京也再次敏锐地察觉到新旧两党相互倾轧、角力的矛盾,抓住时机脱颖而出。1102年初的汴梁,天时地利人和,在几方面的共同作用之下,蔡京重回京城,并于当年七月拜相,开始了他倾四海九州之力逢迎媚上,并借此达到权力巅峰的道路。
党同伐异
徽宗即位之初,为了调和变法派与保守派的激烈矛盾,便改元为“靖中建国”,采取“大公至正”,两派并用的施政方针。但新旧两党积怨已久,以中庸的手段根本无法调和两者的矛盾,再加上徽宗尚未亲政,朝政大权仍由保守地向太后把持,故而朝堂之上旧党一派声势更胜一筹。 半年后,向太后还政,徽宗大权独揽,恰在此时,又有新党官员向其进言道:宰相韩忠彦是韩琦之子,他可以秉承其父遗志,反对变法,而陛下贵为天子,却不能继承先帝的变法主张。这番“子承父业”的论调,并未讨论新旧两党之优劣。而是以亲情纽带为切入点,却极大地刺激了徽宗的神经,并成功点燃了其对旧党的怒火与仇恨。至此,北宋朝堂的政治风向发生根本性的转变,赵佶的施政纲领由起初的不偏不倚转为对旧党不遗余力地打击。而初登相位的蔡京,正急于培植党羽、铲除异己,以巩固和维持手中来之不易的权力。而对保守派痛下杀手,既能迎合圣意,又成为其光明正大党同伐异的好手段,可谓一举两得。随后,一块由蔡京负责提供名单,宋徽宗御笔亲书,镌刻着司马光、文彦博等保守派核心人物名字的“元祐党籍碑”炮制出炉,并昭示天下。从此,这场君臣联手对于旧党的大清算,逐渐成为蔡京党同伐异的工具,而元祐党人的范围,也从最初的保守派,逐渐扩大到所有敢于违背其个人意志的官员。蔡京稍有不满便会将政敌或者潜在威胁划为旧党并加以政治迫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在朝堂之上大权独揽。绵延数十年的朋党之争虽然结束,但北宋官场却变得更为混乱、腐朽。在排除异己的同时,蔡京为了更好地获得宋徽宗的宠信,便开始“以狷薄巧佞之资,济其骄奢淫逸之志”,千方百计地讨好皇帝,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逢迎媚上
宋徽宗治国虽然不行,但却是个极具艺术气质的皇帝,普通的酒池肉林、声色犬马,根本无法满足这个昏君在物质和精神层面的追求。要长期稳定地拍到赵佶的马屁,自身不具备过硬的文化素养和鉴赏水平,是很难办到的,偏偏蔡京就具备这样的综合素质。
听琴图:居中抚琴者为宋徽宗,左右分别是童贯、蔡京
琴棋书画、金石古玩,凡徽宗有所求,蔡京必有所应,还千方百计地搜罗新奇古怪之物,满足皇帝的猎奇心理,而其本身又在书法领域具备一技之长,更能与赵佶产生共鸣。能够迎合皇帝的爱好,善于创造条件满足皇帝的需求,这一点,有点像乾隆皇帝与和珅君臣的关系。但蔡京似乎又比和珅更加高明,因为他在让皇帝为所欲为的同时,还能通过自己渊博的学识,为皇帝的放纵找到理论依据。宋徽宗有时也担心自己的穷奢极欲,会招致流言蜚语,但蔡京却劝慰道:天子富有四海,就应该享受天下的荣华富贵。”甚至还引用《易经》,发展出一套丰、亨、豫、大的理论,其核心内容就是:太平时节,君王要有天子气派,要敢于花钱,敢于纵情享乐,不必拘泥于世俗之礼,否则便会失去上天的眷顾。蔡京的引经据典,给了宋徽宗极大的心理安慰,使其更加心安理得的奢靡放纵。而蔡京又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为赵佶的穷奢极欲提供财力保障。皇帝的欲望得到满足之后,对蔡京更是恩宠有加,终徽宗一朝,蔡京虽然四起四落,但始终权势熏天,其门生党羽,更是飞扬跋扈。
双面权相
惑乱人主以得宠,结党营私而专权,蔡京绝对是个标准的奸佞之辈,但如果将其等同为一般溜须拍马的跳梁小丑,似乎过于简单而有失偏颇。客观来说,一个能够被新旧两党所推崇的蔡京,除了党同伐异和善于逢迎邀宠之外,是具备治国和理政的真才实学的。蔡京主政期间,设立“居养院、安济坊、漏泽园”等机构,健全和完善了一整套社会赈济、救助制度,这既是惠泽大众的善政,也是其政治能力的体现。蔡京还在崇宁年间主持“崇宁兴学”,在全国普建学校,建立县学、州学、太学三级相联的学制系统,发展太学,恢复设立医学,创立算学、书学、画学等专科学校;罢科举,改由学校取士。对宋朝的教育事业发展起了重大作用。经济方面,其对茶法、盐法、货币等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使北宋府库充盈。但随着地位的巩固和权力的膨胀,曾经风流儒雅、勤政爱民的蔡京,又显露出他性格中阴狠、贪婪的一面。陷害和驱逐朝臣,把持朝政为所欲为,又建宣和库式贡司,搜刮各地的金银库藏,以满足皇帝的私人享受。首倡丰、亨、豫、大之说,鼓动徽宗大肆挥霍的同时,造成北宋朝堂奢靡之风,前代积累之财富也被迅速消耗。设“苏杭应奉局”,巧取豪夺民间奇珍异宝,兴花石纲之役,沿途毁桥拆路,劳民伤财,加剧社会动荡。靖康之难时,徽宗恐惧退位,其子钦宗嗣位,已昏聩老朽的蔡京被列为“六贼”之首,贬至儋州,死于南去之途。这位在北宋晚期皇权更迭、朋党争斗的复杂政治环境中,始终屹立不倒的权相,这位曾经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权倾一时的佞臣,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虽有金银傍身,却因沿途百姓无人愿意为其提供食物而被活活饿死,死后无棺椁载尸,只能埋进了专门收葬无名死者的漏泽园中。但与即将迎来灭顶之灾的北宋王朝,还有被他诱导、耽误,即将成为亡国之君的宋徽宗相比,与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和千千万万沉沦的平民相比,哪怕是草席裹身,客死异乡,也算是落得个寿终正寝的好下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