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女生自杀案:她曾遭受无人知晓的暴力
三联生活周刊 2020-05-26 05:16:44
4月11日,在长达6个月的治疗后,北大女生包丽被宣布医治无效死亡。此前,她同在北京大学读书的男友陶务,被指与包丽自杀行为高度相关。因为片段的聊天记录和两位主人公的名校身份,舆论曾激荡一时。
但事件发生后,除了北京大学取消陶务研究生保送资格外,司法层面至今并无太大进展,这也揭示出,亲密关系中暴力发生的曲折、复杂、微妙,它常常不是非黑即白的,而是灰色的渐进,因此更加隐秘,更难以逃脱。在此,我们重新梳理这一案件,以纪念那个女孩,一个曾遭受伤害,却无人知晓,孤立无援的女孩。
记者|王海燕
自杀女生身后事4月下旬,北京的天气已经暖和起来,草木织锦,路上行人尽着轻薄春衫,但林秀珠不是,她依然穿着厚厚的粉色绒毛大衣,两条细瘦的腿裹在衣服里,像随时会支撑不住。她的眼睛总低垂着,几乎要被口罩挡住,经常话说到一半,眼泪就突然涌出来。但她依然是优雅的,头发齐肩,烫过,颜色和造型虽已消失大半,但尽量梳到整齐。包丽的一些朋友始终不愿接受采访,林秀珠很理解,嘱咐记者不要去打扰她们。
包丽的另一些同学说,包丽也是这样,温柔得体,总为他人着想。包丽是林秀珠的女儿,北京大学法学院2016级学生。2019年10月9日下午,包丽从男友陶务家离开,在一家宾馆内吞下200颗安眠药自杀,当晚被陶务送入北医三院抢救,不久被宣布脑死亡。在死亡前2个多月,因为疫情,林秀珠每日的探视中断,只能隔几天去一趟医院,坐在ICU门外的走廊里,隔着无数墙壁与玻璃门,与女儿待一会儿。包丽本是她余生的快乐和希望,事实上,从上幼儿园起,林秀珠就不再参与家里的生意,而是和母亲两人,全心全意照顾包丽。
独居北京的这几个月,除了去探视的日子,其余时间,在狭窄的快捷酒店房间里,她做得最多的,就是无数次重复翻看包丽留下来的聊天记录,分析和推演,陶务到底对包丽做了什么。
陶务早在2019年11月2日就离开了医院,那些被林秀珠当作罪证的聊天记录,是在他离开后才发现的。林秀珠说,离开时,他还嘱咐,要把包丽的最新情况每天反馈给他。陶务是最早发现包丽自杀的人,但联系上林秀珠,告知包丽已出事的,却是北大的工作人员,林秀珠在2019年10月10日早上10点多从广东老家到达北京,那时候包丽早已躺进北医三院的重症监护室。陶务的冷静是一贯的,出事的10月9日傍晚,包丽失踪后,陶务曾给林秀珠发过短信,询问包丽高中时的电话号码,说包丽不见了。林秀珠说,他的语气平淡,就像在说一个日常的小误会;当天,他还突然联系了包丽的两个中学好友,同样是询问某个电话号码。他丝毫没有透露给她们,包丽出大事了。林秀珠说,根据陶务后来的说法,包丽是在晚上6点30分左右吃下安眠药的。陶务6点28分报警,7点左右定位到包丽的大概位置,最终在民警的协助下,于晚上10点25分找到包丽所在的房间。根据陶务的说法,当时包丽还能跟他清晰对话,他给她灌了两瓶水催吐。当晚10点38分,包丽的学院辅导员拨打包丽手机两次,第二次是陶务接听的,他冷静地告诉老师,包丽在睡觉,随后才通过滴滴专车将包丽送往医院。
觉察到包丽跟陶务的恋爱关系远比她想象的复杂,林秀珠用了很长时间。最早是到达北京当晚,北大的工作人员问她,包丽从学校搬出去了,住在陶务家,你知道吗?林秀珠很吃惊,说:“我不知道啊。”
然后是到北京后大约三天左右,有一次在病房里,她问陶务,他跟包丽是不是吵架了。她记得和之前许多次的否认不一样,陶务看起来很羞耻,拉着她到无人僻静处,告诉她,包丽已经不是纯洁之身。她记得,陶务一开始声音很小,但越说越暴躁激动,甚至扳过林秀珠的肩膀,将一张扭曲的脸杵到她眼前,要与她对视。
包丽在北大的室友也告诉林秀珠,要提防陶务,说他打过包丽。但怎么提防呢?林秀珠全无头绪。那时候的陶务,还每天去医院陪护,从中午12点到晚上8点左右。他叫林秀珠妈妈,深情而自然,承诺会好好挣钱,替包丽赡养她。医生宣布包丽脑死亡那天,他找了个僻静的地方,默默流泪了好几分钟。
他甚至还提醒林秀珠,自杀的时候,包丽的身份证就在他家,开房时没拿走,因此可以找酒店索赔。有时候学校老师过来,他叮嘱林秀珠,不要太相信,因为学校想逃避责任。他看起来依然是一个深情而优秀的男友。10月17日,林秀珠第一次报警时,初衷只是想知道,女儿为什么会自杀。
包丽的手机是作为证据提交给警方的,此前,手机一直在陶务手里,后来曝光在媒体上的那些聊天记录,他并没有删除。林秀珠要过手机后,一直不敢打开,因为有朋友告诉她,也许会破坏证据。里面的聊天记录其实是明婷跟程珊珊发现的,她们就是出事当天,陶务联系过的包丽中学时代的好友。
明婷跟程珊珊找到林秀珠并不容易。一开始,包丽失踪后,陶务告诉她们,包丽遇到了一些事,不方便联系,她们决定尊重好友。直到10月30日,两人才从包丽家的一个远房亲戚那儿听说,包丽自杀了。
插图|老牛
11月2日,程珊珊跟明婷分别从台湾和广州赶到北京,但没有林秀珠的联系方式,只能联系陶务,而陶务委婉诚恳地劝说她们,不要去找包丽,说话的语气让人以为,是林秀珠不想被打扰。为此,程珊珊和明婷犹豫了两天,最终才决定去北大法学院,并通过学校工作人员,找到了林秀珠。
程姗姗说,她们在医院见到林秀珠的第一眼就发现,林秀珠太需要帮助了。所有人都意识到,包丽的自杀跟恋爱有关,但所有人都困惑,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11月9日,警方还回了包丽的手机,那个隐秘的故事才如炸弹般呈现在她们眼前。
校园情侣包丽是在2018年5月左右跟陶务关系变得密切的。当时,包丽念大二,是北大校学生会文艺部的部长,正在竞选下一届主席团职位。陶务来自政府管理学院,比她大一级,任校学生会六个副主席之一,分管文艺部、文化部和体育部。
北大学生会主席团最终是由各学院学生代表大会共同投票选举出来的。一些有过学生会工作经验的学生告诉我,换届时,每个往届主席团成员都有自己想要推举的继任者,陶务推举自己分管的部长包丽,当时应属正常。
曾在学生会工作、并与陶务有过密切接触的李亿告诉我,陶务工作能力不错,曾任北大学生会体育部部长,解决过重大事故危机。李亿对陶务的印象是整个主席团里最正面的,理由是,做副主席期间,陶务仍然会操心分管部门的实际工作,主动承担一些来自团委老师的压力和要求,“是那种做事的人”。在他看来,这一点跟包丽非常相似。包丽在任文艺部部长期间,同样做事极认真负责,一位前文艺部部员告诉我,即使一篇决赛放票的通知类微信公众号文章,包丽不满意的话也会亲自连夜修改推送。在后来的聊天记录里能看出,在竞选主席团期间,陶务频繁指点过包丽,比如要“表现得越蠢越好”,“见(学生会)主席们,一定要好好表现,最真诚地去聊”。他还建议包丽,把当时正在主办的十佳歌手大赛决赛的票,送一些给能够影响选举的人,且要让对方感激涕零,并给她打气,表示如果追究责任,自己“背全锅”,他说:“我无所谓,老子是分管主席我怕他们?”
陶务的指点并没有让包丽竞选成功,在一些人看来,这是意料之中。李亿说,很多有意在学生会晋升的学生从大二开始就全力拉票,而包丽的工作重点一直是校园十佳歌手大赛,从选举季节才开始投入竞选,已经太迟了。
陶务替包丽总结原因时,认为她太单纯善良,但转而又说,这样更好,因为女孩子只要懂得找一个保护自己的男孩子就行了,“女孩子这方面的成长没什么好处”,他指的是进取和钻营。但包丽反驳说:“女孩子更要懂得保护自己,前提是充分了解,我的承受能力很强的。”
如果回过头去看,两人性格上的不同在那时已经显现。一位曾在学生会工作的同学告诉我,陶务平时总是亲切温和,如果聚餐,能在饭桌上照顾到每一个人的情绪,但也有人见过他在办公室发脾气,突然大吼大叫,脸色阴沉得可怕。包丽则不同,她和煦温暖是恒定的。有学妹请教申请双学位的面试要点,她会分门别类,把注意事项和资料打包发过去;她的手机会备份同学和好友的生日,仔细罗列,该送什么祝福和礼物;有部员骨折了,她会立刻借辆电动车去宿舍,把部员送去医院。那时候,陶务跟包丽显然是互相欣赏的,比如包丽会夸陶务为“北大刘昊然”,陶务则让包丽“多照镜子提高审美”。当时陶务有女朋友,但两人还是在2018年七夕前不久正式确立了情侣关系。一位文艺部的部员记得,在一起没多久,包丽还把陶务拉进过文艺部的大群,当时陶务什么都没说,连着发了好多个红包,加起来可能有上千元钱,发完就退群了。
在北大的一个内部匿名网站上,一些当时的校园流言称,和包丽在一起后,陶务和前女友依然多有牵绊,甚至引来前女友找到包丽,请她管好陶务。从包丽和陶务的聊天记录中也能看到,在恋情开始的前几个月,两人多次因为陶务前女友的事闹矛盾。9月份,包丽甚至拉黑过陶务,陶务不得不发短信请求原谅,并表白,自己心里已经没有前女友的位置。
这时候的陶务和包丽,看起来还是一对普通的校园情侣,每日讨论吃饭、学习、考试、实习,为一些小事拌嘴,而包丽看起来是更具主动权的一方,说话直来直去,并未特意迁就陶务。陶务则偶尔感叹,如果包丽以前没谈过恋爱就好了,两人的爱情就趋近完美。据两人的聊天记录,陶务在和包丽谈恋爱之前,就知道包丽曾有过恋爱经历,第一任男友是她高中复读时的同学,两人早在2017年就分手了,第二任男友前后相处了不到一个月就和平分手。
作为好友,包丽和陶务在一起没多久,程珊珊就知道了,她很为包丽高兴。她知道包丽是个对感情看得极重的人,和初恋还在一起时,有一次,程珊珊曾拉着包丽接受过一个媒体公司对素人情侣的采访,采访中有个问题是:“你有想过,你们以后可能会分手吗?”结果,包丽当场痛哭,那时她和初恋的感情还稳固甜蜜,她对程珊珊说,“分手”这个结果,光是想一想就无法忍受。
林秀珠是在2018年10月左右知道包丽谈恋爱的,包丽告诉她,对方是学校学生会副主席,家住北京,父亲在山东工作。林秀珠心里其实不太高兴,女儿要真嫁在北京,那可太远了,但她也听说,现在的校园情侣常常毕业就分手,未必能长远,也就没有过多在意。
关系转折但就在包丽告诉林秀珠恋爱消息后两个月左右,她跟陶务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转变。2018年12月20日的一则短信里,她说:“你不会明白,昨晚洗着洗着你的衬衣哭了出来,是种怎样的委屈??让我坚持不下去的,从来都不是你那些灰暗的情绪,而是你对我的否定。”看起来,陶务已经开始打压她,而她明显感到不适,并试图改变。但十多天后,她投降了。2018年12月31日晚上10点多,两人见了一面,4个多小时后的凌晨2点,包丽给陶务发微信说,“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吧”。她指责陶务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并将之定义为精神暴力。陶务没有回复。直到第二天下午,陶务才指出两人的矛盾来源,他说自己和一个女同学聊到了女生的初次性经验,内心充满嫉妒。他说,包丽过去跟他聊起性经历时,他已经有所不满,然而不知如何发作,女同学的话终于让他明白了自己的痛苦来源,他连续发送了数十条信息,诅咒、痛骂、哀叹,表达自己不想当一个“可怜鬼”和“接盘的人”。包丽先是简单回复了几句:“我不想跟你解释了,我说过我最美好的东西是我的将来,你始终不肯相信。”但陶务不依不饶,她最终请求陶务:“你告诉我该怎么做吧??算了,我自己决定。”随后几天,不知道在现实中达成了何种协议,两人如常地问候,讨论学习、游戏,虽然陶务在1月11日说过一次分手,但两人只冷战了一天,很快就恢复正常,继续一起吃火锅、滑雪。
2019年春节前,陶务还买了上万元的礼物,去了包丽家。林秀珠当时对他印象不错,嘴很甜,总是抢着帮林秀珠做事,甚至表示要全程操持,为林秀珠做一顿饭,但最后被包丽阻止了。林秀珠冷眼看去,他对包丽也不错,总叫她“宝贝”,毫不避嫌,给她夹菜,时刻关注她的身体。林秀珠唯独讶异的一点是,陶务做客期间,林秀珠让包丽跟自己睡,但有两天晚上,陶务要跟她一起睡。这并不礼貌,但林秀珠性格柔顺,就由着两个年轻人去了。
林秀珠丝毫没察觉,那时的包丽已经小心翼翼。程珊珊记得,当时包丽带了陶务跟几个中学好友见面聚会,闲聊时程珊珊因为一个话题提了“初恋”两个字,陶务当即就变脸了,不再说话。包丽后来告诉程珊珊,回家的路上陶务开始大发脾气,她叮嘱程珊珊,以后在陶务面前再也不要提这两个字。
程珊珊当时还不知道,陶务已经开始翻看包丽过往的聊天记录,并据此指责她对自己有所隐瞒。很难知道两人在包丽家发生了何种程度的争吵,但陶务离开广东后,争吵与1月时相比程度已经大幅升级,陶务连篇累牍地责骂包丽,消息的滚动有时达到数十屏。他纠缠在一些细节里,“他对你说了什么”,“你对他说了什么”,“你后悔吗”,什么姿势,什么动作,什么感受。大多数时候包丽都不说话,也不反驳,只是静静地让陶务发泄,极少数时候,她反弹激烈,表明自己没有欺骗,并且让陶务端正自己的态度。只有一次,她说,“什么玩意儿啊,你在说什么”,这就是她最激烈的表达了,甚至算不上脏话,而这引来了更严厉的咒骂,就像一个人被按在水里,试图浮出水面时,又被更大的力量强行按下去。正是在连续数天的咒骂中,包丽开始软下来,感到痛苦和懊悔,她发现陶务已经开始失去现实感受力,比如她印象中两个人的某个亲密场景明明发生过,但陶务坚决否认。他沉浸在想象的痛苦中,无法自拔,包丽不得不主动提到去文身,以此证明自己的心意。正是顺着这个话题,2月5日凌晨,也就是2019年大年三十晚上,陶务提出以后想和包丽形成调教关系,包丽要叫他主人,要自称小狗,甚至在公开场合也要这样叫。和滔滔激流般的咒骂、质问、指责、赌咒发誓和痛苦剖白相比,这个要求是明确的,可达到的,甚至显得松弛而可爱,像一个情侣间隐秘的小玩笑。包丽立刻就答应了。
也就是在新关系正式确立的2月5日傍晚,陶务提出想给包丽拍一组裸照作为惩罚。起因是包丽在白天的聊天中曾提到“小母狗(包丽自己)变好看后跑了怎么办”,陶务认为受到了冒犯,所以需要拍裸照得到补偿,而如果包丽要分手,他也可以把裸照公布到网上。包丽看起来很不安,“被别人看到怎么办”,陶务承诺会娶她,但这并没有打消包丽的顾虑,直到陶务强调,“我喜欢,我想拍”,她才下定决心配合。
此后一段时间内,像是有了新玩具,陶务不再提起包丽的过往,转而指导包丽看色情小说。重归于好后,大年初五,应陶务的要求,包丽去往山东青岛,在陶务家过完了剩下的春节假期。林秀珠记得,当时包丽提起过,陶务家结交的都是当地富贵人家,拜访亲朋好友都会带上她。除此之外,林秀珠没有听包丽谈起过陶务家的家庭氛围如何,陶务的父母是否幸福,又是怎样的性格。后来在聊天记录中,林秀珠才看到,陶务曾早早叮嘱包丽,要学会打麻将,好陪他父母。
在后来接受采访时,陶务解释称,男生对处女问题或多或少都会介意,而他跟包丽的争吵并不是因为包丽是否是处女,而是包丽对他有所隐瞒。他说自己没有安全感,所以对包丽不信任,主人与狗只是他们彼此之间的称呼,不存在逼迫关系,他还将自己对包丽过往性经验事无巨细的逼问定义为“讨论”,他甚至声称,两人之间不存在争吵。
那时的包丽可能已经嗅到了危险的信号。她虽然向明婷提到自己和陶务,看起来一切都太合适了,但她也说起陶务小时候喜欢打架,喜欢看黑帮电影,每次生气都很恐怖,很像会家暴的人。但当时新的亲密关系正在形成,两人也拜访了双方家长,包丽并没有提到是否会因为那些不确定的隐忧而分手。
从未求救2019年春节过后的2月与3月,从微信聊天记录来看,两人的关系相对平静,但当时陶务性格里的另一面显然已展露无疑,比如4月23日,包丽答应去陶务家陪他过夜,但等她深夜聚餐结束准备出发时,陶务却不再回复微信。等待了20分钟后,包丽打车回学校,但半夜2点多,陶务发来了狂风骤雨般的语音咒骂,他质疑包丽回学校的动机,要求包丽未收到微信回复就应该继续等下去。他的话语毫无逻辑,在温和的道理与恶毒的脏话之间,完全是无缝切换的。
包丽试图跟他理论,但只回复了几句话就全面投降,主动提出立马再赶回陶务家,那时已是深夜2点多。而这,再次招来更加严重的咒骂。在暴怒的情绪中,陶务提出分手,态度坚决,还一度拉黑了包丽。这本来应该是包丽的一次机会,但第二天,陶务的情绪消退,又跟没事一样,邀请包丽去看电影了,包丽也答应了,她当时本就不理解陶务的分手要求。
这种情绪的切换,包丽应该体会很多。在随后5月5日的一次争吵中,陶务再次提到分手,过后,他用了几百字表达歉疚、悔恨、感谢和祝福,温柔缱绻,深情款款。包丽困惑地问:“到底哪个是真正的你,是那个说话又毒又贱的,还是冷静以后又温和说好话的?”陶务说,也许两个都是他。那次分手聊天的结尾处,陶务说:“下辈子吧,你把欠我的东西都还我。”
当时陶务已经开始经常性地在聊天中提到“爱情”“下辈子”“生死”“活着”这类词语。与之伴随,他和包丽的称呼由曾经的“主人”和“小狗”,变成了“妈妈”和“娃娃”。他会向包丽撒娇、认错、耍赖,也会在转瞬之间暴怒、咒骂、训斥。在后来的一次聊天中,陶务曾提到,在恋爱初期,自己之所以看起来阳光而自信,是因为他跟包丽的关系还没有那么熟。显然包丽正被他带着,走向只有两个人的关系深处。
包丽唯一一次有机会逃脱,可能是在5月14日深夜。那一次,陶务长篇大论地抒情、道歉,姿态低下地撒娇,请求原谅,但包丽没有心软,原因是,陶务对她动手了。那应该是陶务第一次动手,包丽说:“才8个月,你就打我了,我对未来没那么有信心了,我不能固执地跟别人说,我很确定,这就是我的幸福。”
她已经意识到,陶务需要爱人感到痛苦,她说:“你明明最喜欢的就是要妈妈哭。”陶务没有否认,他最后说:“相信你爱我,所以我不能放你走。”他还宣称自己发烧了。但在长达四五个小时的拉扯中,包丽非常坚决地拒接陶务的视频、语音,因为害怕自己无法面对,直到清晨睡去,她也没再理会陶务。
包丽的内心显然是挣扎的。5月14日下午,她发布了一条公开微博:“地球最强白眼狼逻辑。”一则她自己的微博截图显示,之后她甚至将陶务的微信备注名改成了“白眼”和“狼”两个表情图案,意思是“白眼狼”。当天午夜,包丽又发了一条仅自己可见的微博:“要说因为不忍心放弃已经付出过的,所以才不舍得分手的,其实恰恰是你。对于我来说,生命的全部意义在于,遇到那个最合适的人,用尽我所有精力,让他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让我们成为所有爱情的楷模。我明明已经把你当成了这个人啊,偷偷描摹着未来,暗暗交付了我的所有。要我怎么舍得跟你道别,但我真的害怕我们不会幸福了,害怕辜负了我一生的期待,我是自私的吧。”和所有的分手一样,她的决心里还留有一丝犹豫与不安,她没有向任何人求助。程珊珊记得,第一次暴力后的6月6日,当时还在北京上学的她找过包丽吃饭,包丽提到陶务很介意她不是处女,两人一起分析和吐槽了陶务的逻辑,但包丽丝毫没提到陶务打了她。程珊珊说,包丽的语气完全不是在寻求建议和安慰,相反,更像是朋友间发泄式的吐槽,她也没有劝说朋友分手。那时候,她早已跟陶务再次和好了。事实上,程珊珊说,包丽可能是那种很难发出求助信号的人,她一直都是这样,连朋友圈都永远是欢快的、幽默的、美好的,在北大校园里,朋友们几乎从未见过她以憔悴不修边幅的面貌出现。林秀珠也记得,那半年,每次打电话,她总是习惯性地问一句,陶务对你好吗?包丽总是回答,“挺好的”。从言语到自杀陶务的冷静出乎常人。2019年12月,我联系上他,他拒绝接受采访,但语气礼貌乖巧。他会叫记者“哥”“姐”,甚至表达感谢,就像在一个普通聚会场合迎来送往。在接受新京报《我们》视频采访时,他解释称,社会舆论并没有对他形成心灵冲击,因为包丽的离开已经足够让他绝望,相比之下,其他事情都显得次要。他坚持认为,自己和包丽是高度契合的,不愉快只是他们交往当中很小的一部分。但事实上,在陶务第一次动手后,两人只经历了不到一个月的相对平静。2019年6月11日起,两人关于包丽的过往性经验的争论,再次变得极度频繁,当天陶务还描绘出自己理想的爱情图景:“我就是希望,你能霸道地抱住我,告诉我,不许要别的,这辈子只能要你,告诉我,如果离开我,你活不下去。”这是聊天记录里,陶务第一次非常明确而直接地提到爱情与死亡的关联。提起这个话题时,陶务在驾校,当包丽试图跟他就事论事,他立刻提到自己在学车,“一会儿真的控制不住情绪就麻烦了”。在连篇的咒骂中,陶务提出要求:“你之前不是还答应我,你离开我就去死吗?你去吗?是你答应我的吧?嗯?”像是在咒骂的狂风中找到一个方向,包丽立刻说:“我答应你。”
陶务紧追不舍:“你答应我什么?”
包丽说:“你会看到我对你的爱,好好学车吧。”
陶务不满意:“你闭嘴,你说,你不许我去找别的娃娃,你说啊,你求我啊,我就是想你爱我啊,你为什么不肯啊,你求我啊,快点。”
包丽不理他,陶务立刻电话打过去,包丽未接,但顺着话头哄了他一句:“请及时来提取你的娃娃,逾期将丧失你终生唯一的娃娃。”
陶务问:“在哪里提取啊?”
包丽沉默。
陶务问:“我的娃娃没做傻事吧?”这是在两人的对话中,第一次提到有关行动的词语。一根引线伸了出来。随后,6月13日下午,在陶务持续几百条消息的咒骂后,包丽在宿舍割腕自杀。根据林秀珠的说法,那一次割腕闹得不大,所以舍友并未报告老师,远在广东的林秀珠更是一无所知。
已经有些人觉察出异常了,比如有人发现,1.65米的包丽从90多斤瘦到80多斤,脸色总是苍白。朋友圈的互动也少了,过去她打开朋友圈,会从头赞到尾,不落下一条,还热情评论,现在大家几乎无法看到她的身影。程珊珊后来才想起,包丽还跟她抱怨过,陶务总需要陪伴,甚至因此不让她去上课。
随后,从7月中旬开始,因为包丽的初恋,陶务更加频繁地指责她,甚至发展到对包丽日常行为的检视。身体上的暴力也在升级。7月11日,陶务讲道:“上次我让你扇自己,你装了半天,说自己不会扇,那你今天怎么突然会了呢?你扇得真使劲。”林秀珠和程珊珊后来都提到包丽曾向大学室友讲述,自己被陶务扇过耳光,狠捏手脚。但他又不许包丽提分手。7月14日,包丽试图分手,陶务威胁,“我死给你看”。包丽已经意识到,“这样的忍受只会滋长你的暴戾”。在某场争论中,她说自己“宁愿孤独终老”,这句话刚打出来,原本在哀求的陶务立即提出要求,让包丽发誓,分手后再也不谈恋爱,为了获得保证,他要求包丽为他怀一个孩子,并且打掉,在几轮讨价还价中,这一提议最终变成了包丽去做绝育手术,并将病历单留给陶务。
后来接受采访时,陶务说自己只是气头上的玩笑,并不是真的想让包丽去做手术。的确,在后续几次吵架中,包丽曾希望以这一手术换取陶务的平衡,结束两人的痛苦,但陶务坚决反对。
在后来与我的微信对话中,陶务曾主动提起:“那就你的感官来看,单纯就聊天记录来说,你觉得之前说的文身、输卵管什么的这些话题,我是否存在对她的恶意?或者说(存在)伤害她的想法或行为?”他还叮嘱我:“您不用顾及我的想法,我只是想了解一个女孩子对这件事的看法而已。”“那姐你觉得,在这段关系中,男方是否真的会做出伤害女孩的行为?”我表达了自己的困惑,询问他如何定义自己的行为,他不再回复。
爱情与生命继6月13日包丽割腕后,在2019年暑假里,陶务和包丽的对话中,死亡的字眼已经开始频频出现。那段时间,包丽其实本该回到广东的,但林秀珠记得,包丽说陶务不让她回去。那时候,林秀珠还不知道,包丽已经在7月中旬搬去了陶务家,陶务则使用某种手段,恢复了包丽和第一任男友的聊天记录。新的审问就此开始:“你自己还有印象吗?你还想看别的??再想想呢?”这种审问,从7月下旬一直持续到8月,带给旁观者的感受是,一只掌握生杀大权的猫,在看一只老鼠垂死挣扎。直到8月6日,两人在一次剧烈争吵过后,包丽才临时买票回到广东。林秀珠当时已经注意到,包丽的眼睛总是肿的,但她告诉妈妈,自己睡太多了就会这样。她还留起了齐腰长的头发,林秀珠劝她剪短一些,但包丽说陶务喜欢。包丽只在家里住了一周就回了北京,林秀珠很不高兴,但包丽说,陶务9月开学就要去内蒙古支教了,她得回去陪陪他。这个理由说服了林秀珠,她当时并不知道,因为包丽拒绝复合,陶务宣称,“我为你吃这20粒安眠药,算是还你之前吃四次避孕药,我们两清了”。并且发送了洗胃的诊断书给包丽,逼迫她回到北京。那时候的包丽已经开始感到无法逃脱。她跟最好的朋友说,陶务前后找她借了2万多元,自己连牙套钱都交不起了,即便如此,陶务还会说她小气,而包丽自己也为吃住在陶务家感到歉疚。好朋友劝她分手,但她说:“跑不动了,分不动了。”
回到北京后的两人在现实中不知道是如何相处的,但聊天记录显示,从8月27日开始,吵架每天都会出现,所有的内容都跟包丽过往的性经验有关。有时候,即便一个微小细节,也会突然触动陶务,让他从深夜1点辱骂到早上,而包丽则通常沉默,不发一言。
这种侮辱里,一个始终伴随的主题是,陶务需要包丽证明对自己的爱。根据林秀珠对聊天记录的检视,包丽的自杀前后发生过两次,一次是6月13日,一次是8月30日,两次自杀前,都伴随着陶务对她持续的谩骂。但根据陶务接受新京报我们视频采访时的说法,在最后一次自杀前,包丽实际上曾四次自杀,包括两次割腕,两次服药,每一次陶务都知道,甚至在包丽服药后,还会嘱咐她去体检。在回复采访时,陶务对此的解释是,包丽过往的自杀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闹”,他说自己和包丽的争执确实给了包丽一些压力,但他又强调,包丽的压力来自多方,包括家庭,而他挺大的责任来源是,作为男朋友没有照顾好包丽。他承认自己说过让包丽去死,因为“我们俩一直很想证明对彼此的爱”,但“我没有真的想过,让她去死这种事情”。但事实上,从聊天记录体现不出来他是在开玩笑,2019年9月8日,在又一次从凌晨到深夜,每隔几个小时就继续的辱骂里,陶务讲道:“你证明你对别人的爱,可以付出那么好的东西(初次性经验),让他快乐,你要证明对我的爱,却只剩下伤害你自己的方法,割腕吃药,让我痛苦,不是你不爱我,而是你已经没有剩下可以给我的东西了,这难道,不悲哀吗?妈妈。”此后一段时间,包丽多次试图分手,但依然被陶务以自杀为由拉回身边。两人在微信上的日常聊天,终止在9月22日,当时陶务依然指责包丽曾去过前男友的宿舍。根据林秀珠的说法,此后,9月24日,包丽按照陶务之前的要求,去了内蒙古陪伴他,直到10月1日才和陶务一起回到北京。
出事的10月9日下午,包丽是从陶务家离开去到事发公寓的。傍晚5点41分到6点19分,她对陶务说的最后三句话是:“此生最遗憾的事情莫过于此了,遇到了熠熠闪光的你而我却是一块垃圾,妈妈今天给你谢罪了。”随后,7点13分,她编辑了一条仅自己可见的微博,“我命由天不由我”。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21期。文中名字均为化名。实习生田钟灵、郭子介、张佳婧、曾笑盈对本文亦有贡献)